在山村,窗户醒了,新一天就醒了,不睡懒觉的人刚好也醒了。侧脸一望,木格窗正笼着一团微亮,窑洞里土炕上躺着的我和母亲,各自一副不舍得却又不得不打搅对方的小心思。
该起床了,是有长年村居习惯的母亲、说给自己的,似乎不执行就是对勤劳最大的冒犯。自律一旦入道,便成习惯,即便离开这村这院27年。她的乡村岁月始终在时光化石里真迹召召,次次生动,入夏回村的念想因此年年强烈。
如一条小尾巴,我们也抽空跟回去,油门一哄,一路颠簸,到家了。隔着大街门喊一声“妈”,亲情占位,整个世界的呼吸自由而美好。
“四十天,回来九趟啦!”母亲和我数叨弟弟回村的频次,接着又说东说西地感叹,说着说着鼾声渐起。虫子趴进夜,忽高忽低地叫,多少年了,我依然不辨它们的种类,声音却当真亲切,没多久,听觉也妥妥瞌睡了。
再一睁眼,母亲正掀了被准备要起床,“还没听见鸡叫呢。”“现在哪里还有鸡?”愣怔了一下。
哦,黑白一天,日子翻过,山村的好多东西也会走失。
厚土在上
约好下午集中回村,文明的父亲第二天出殡。
小学同学,回忆往昔种种,暖光点点。这暖,暖在同村之好,关联着相近的气息。从各家出发的上学路,小小脚印有交错、有重叠,天天踩过。家庭联产承包地从村中心向外辐射,犁地、送粪、下种、除草,乃至秋天的粮食努嘴笑,大人们扛锄头、担箩筐、拉排车、赶牲口,来来回回忙在土地里讨生活。
如今,文明的孩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,文明的父亲却走了。时间都去哪儿了?微信朋友圈里文明说:“子欲孝而亲不待,行孝要及早!”
仪式推进,文明扶一扶肩扛的杨柳枝,抹一把泪护送父亲上路。父亲留下的地里,秋风一曲,庄稼筋骨挺立,那个侍弄它们成长的老人,安守厚土,终究也要长成庄稼。
你陪我长大,我能否伴你变老?这个亲情契约向来不对等,作为父亲,一辈子投入一场负重远征,付出,消耗,直至再无力续航。
忍不住潸然泪下,也为厚土之下我的父亲。
网行人生
很奇怪,它居然从晾衣服的细铁丝上扯下一根丝来,和地上的一棵草打了结,找顺某个角度,能看见这条两米长的丝线闪闪发光。
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,嘱咐我千万绕道而行,一直强调蜘蛛是精灵,选择在农家院落安家的蜘蛛尤其是。
乡村不乏神性,从坊间由来已久的传说拾起,一辈辈流传成信仰。大概从母亲出生起,这种信仰就有吸力,外嫁开始操持自己的小家后,衔泥到屋檐下筑窝的燕子,盘踞老槐树洞不蜇人的蜜蜂,她都善待。
我绕着这根线转一圈,划定了保护范围。
天黑下来时,眉豆、倭瓜和黄小米一锅煮出香味,饭端到院子里,天上星星马上眨眼追看下来,食欲起。艾草燃一把,火星忽闪,白烟随风,院子里的飞蚊只好收了胆。
“蜘蛛来了!”月光下一瞅,好大一只。“别动它!”生怕我莽撞,母亲边嚼饭边提醒。
“妈,织得好看呢!”“是,一圈一圈,匀匀的,像笊篱。”第二天一大早,我的猎奇也吸引了母亲,“不过一晚,一根根穿来穿去的,真不容易呢,不知织到了几点。”母亲话里有赞赏。
可是,我从井台打水时只一秒忘记,身体便“嗖”一下擦网而过,几根丝跌爬在我身上,那网不再圆满。天再黑下来时,蜘蛛又来了!残局面前整旗鼓,默默整修,网又成网。
结果只隔一天,我又一脚下去,蹬断了倒垂天地间的那根丝线,蜘蛛网迅速在天空兜风飘,没几下已粘作一缕。告知母亲,母亲叹息,可怜蜘蛛重复劳动的成果连续遭殃,但她怪怨我的语气,明显不再像小时候教训我时那般生硬。
蜘蛛走了,再没有来,铁丝下重新变得空荡。那天,母亲到堆放杂物的小暗窑取玉茭棒,又一张精致蛛网横挂窑口,母亲压低头,慢慢绕了过去。
人情活法
回村来,离村去,敞开四十天的街门要关上了。
汽车一停,东西一搁,轱辘一转,村庄在车屁股后急撵不上,这样离开,总觉仓促生硬。于是提前一晚赶回村,为接母亲回城留一个缓冲,尽管她的先期准备至少已经启动三天。
塑料布裹了沙发,洗干净的毛巾叠放,被子又放回了红扣箱,盘盘碗碗整齐摞起,四邻送来的辣椒、南瓜、西红柿、玉茭面收拾妥当,只等出发。院子里,五个老人长条青石上坐一溜,些许不舍。
乡情就这样,关门是一家,开门是一村,界域之内数宗亲,早些年鸡狗满村跑,小灰驴踏踏踏踢脚路过谁家的谷地,戏台下头顶毛巾不嫌天热的老汉老婆,种种声息挨近,亲疏远近终归都与同村关联,年轻时压实的村情根基长久系住深情,人越老,回忆越浓,从村外面那个世界走回村,就是释放。
处暑那日,海巴爷爷从二矿回村,要重新整刷他油漆脱落的大门。“你安心忙,中午回来,咱吃饺子。”有了预约,母亲加剁白菜,炒瓜子添香,素馅一盆,面片儿擀开,张罗一餐饭,尽一份远亲之亲。
84岁的老姑拄了拐杖,要母亲陪她去看望村里一个被开水烫伤的老人,老腿老僵,碎步慢挪,十几袋烟的工夫才返回来,她中意母亲为她修改的新衣裳,笑意盈盈。
母亲催我,赶紧挎篮给三叔送热烙饼去。三叔种的红色菜椒和绿皮茄子颜色透亮,摘一些,沿着母亲拨开三尺高荒草刨出的一条小土路回家。绿荫铺染的山村底色里,两大片青苔正冒着绒绒绿,在小叔家窑顶的光伏板下贴面而吟。
杂草在窑顶漫长,有洇漏窑洞的后患,回了这村,打理小叔家的窑顶遂被列入她的起早任务。于是,一把长把扫帚,一个七旬老妪,弓腰划拉,在太阳露出脸时剪影成景。母亲说过,谁的庄窝都不能倒。
白露了,韭菜花一朵朵素白显新,纤巧伸向蓝天,老村处处天籁。临走,趁着灶火苗旺,母亲又赶着烧了几个玉茭面饼,给我和弟弟。真的要走了,谁送来的眉豆又添一堆,谁拿来的倭瓜又增一个,谁递来的葱又加一把,满满当当的车上,层层叠叠的挽留。
“明年三伏再回来!”隔着车玻璃,母亲和邻居、和村庄再见。(史翠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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