抹不掉的乡村胎印


◇物理性
近些年,人问我去哪了?我最顺口的回答是在乡下,在屋里。屋里是老家,山里,是物理性的村庄。所谓物理村庄,是相对化学变化而言,是村庄风貌、风俗人情,它的封闭静谧,它安然小日子的状态基本没变。是能承载乡愁又能适时释放乡愁的地方。
农家子弟总是活着活着就不断回首,后退,退到出生地。这是多么自然的事。难道一个土生土长的人还愿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,让各种噪音杀死吗?一晃半百过了,离开家乡也30多年了,发是稀发了,无需散开,也坐不了扁舟,就随意走走。山路上猛然与低头汉子仰面相遇,看到“公不离婆,秤不离砣,扁担不离篾丝箩”的情形,我不比魏晋人神气才怪哩。
在村庄,那些存于老人脑海的故事不会被岁月风蚀。那些怀念追朔,在虔诚的浸润下慢慢成为他们生活的重要意义。还有一些“笑问客从何来”的疑惑,是吸铁石在引我呀。
留连于青山绿间,受蜻蜓与蝴蝶曼妙的牵引,在山路上踌躇,我常常怕打扰了村庄的宁静,是否不经意间,一觉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乡村的踪影了呢?
还好,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失望过。外力并未彻底摧毁乡间的柔软,在钢筋水泥造就的新房之间,总有几间明清老屋还坚守着,如同百岁老人健康地活着,好给儿孙留一条永无尽头的孝道。
我记得的村庄,有几棵古树一口古井,扎紧山村的根。闺女与婆娘们在井边汲水洗衣,家长里短,嘻嘻哈哈,羞走一个内向男孩。
有一些标语,伤疤一样留在墙上,像牙不关风的老者在倾诉一段村史。断断续续勾起“破四旧”的疯狂,想起黄狗吃屎黑狗遭殃,想起猫哭老鼠假慈悲,想起吃了桐油呕三七的教训,想起草垛里的疯邪与神秘。
还有水塘没毁的。水塘对于村庄真是金线吊葫芦,听着水塘二字,心都突突,像中国足球老往场外走。好在葫芦还在,不求万载其昌,但求一脉相承。水半满时正好泛瘦瘦清波,把天上虚虚实实远远近近的什么神马,一股脑子装进心里,够常娥与白骨精施展的。就说是俗塘吧,也好过没完没了的什么园、海、会。垂柳下有猫踩过,鸭摆过。乘凉时,婆婆身边围了一群学童谣听故事的鼻涕虫,石匠用结满厚茧的手拉起二胡,把池边槐树上一窝麻雀惊飞。它是不是会让人实在些呢?
每个村庄总有那么几个残疾人。他们与正常人相安无事,憨憨地耕作。憨人其实比奸假者更吃香,这家请那家请,干活累了当亲戚样待。我想我怎就真成了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”,合该父母长吁短叹了?
我这腿是不争气,可也没瘫。还偶尔走几个方步,在田埂里会更稳。
鄂南人把联系与来往叫走。走亲戚,走乡邻,一个“走”道出散淡与轻松愉悦。客人随便在谁家门口遇到主人,都会有寒喧,主人会端把板凳或椅子,拉着坐下,倒茶,或是取挂腊货生起炊烟。家里来客热闹啊,有人气就有了笑容,有放松心事的酒曲,好酿不带杂质的人脉。宽裕人家能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,邀上三两长辈相陪,瓶口或坛口打开的那刻,一缕酒香就谗得人食欲大增。主客喝着喝着就醉了,说起大话。光阴不早了,客人酒足饭饱,抬起棉花腿,把山路当地毯一样踩。
当山里人纷纷往外涌后,村庄就稀有人走动了。留守的人有事没事就想打扮一下山村,自已身上懒得打理,心眼用在植物上了。三月桃李,七八月菊桂,山里四季有花相随相香。怕你嫌村庄陋呢,村人又数说山中珍禽、野花、野兽,就是不说自己。还嫌不够,每年春天要栽上许多开花的树,桃呀,梨呀,枇杷,山茶呀。怕的是你走了就不转身。栽的还有竹与乔木,让鸟的叫声生动了风、空气、阳光与心情。还有一声声狗吠、鸡啼、牛羊哞,它们的独唱与此呼彼应,正是田园送给人的乐章,陶冶了的又岂只一个有乡村情结的游子?
在清爽的风中从村前走到村后,溪边走到山洼,又在巷子里转来转去,似在寻宝,满满的欲望,想把山村带走。走累了,我会在石桥上坐着。桥上盖起小廓屋,不惧雨雪与灼阳,可以从容歇脚。石桥总是用明亮的双眼深情眷恋上流下流,用肩膀驮起两岸的向往。我不等人,也不等别人把自己当风景,等的是童年嬉水的片断在心头泛起。
回去多了,偶尔会倦怠,大叔便想心设法调我兴趣:“要不,叔与你一起夹把柴刀上山,割割草,开开路,寻几个蘑菇,砍根杂木?”我说就打把镰刀挂在书房,好割下甜蜜的往事。
有旧物件,有念想,有故事,我心中美好的村庄不过如此。其实非常简单:鸡蛋被孵成鸡仔,笋子长成竹,薯过滤成粉,这便是我喜欢的没有化学成份的物理村庄。不会发生质变的还有人与人之间朴素的感情。
◇磨
石磨,如胎盘一样深埋在家乡土地上,不是能让我想得起来的物件。之所以又提起,是因为“有钱能使鬼推磨”的字眼常钻入耳朵与眼睛。这与我经历的世道完全不同呀,我记得乡村从来是人推的磨。一个仅两三百口人的小自然湾,竟然有四五个扛神出菩萨的,可谓鬼魅横行了,但是即便如此迷信的地方,也没有恐怖到“鬼推磨”。
小时听到大人讲故事,说磨在地狱里是执法机器,钟馗用它辗碎那些生前钻进钱眼里为富不仁的家伙。这种三观教育太印象深刻了,过耳难忘啊。
在人间呢?作用不太说得清。农业社会里,磨必不可少,却又难得施展本领;磨这东西一出世,就注定了既费力,又不怎么能派上用场。有点像民国才子,抱负未实现,就被扫进历史角落。也有点像唱大戏与打鼓说书之于农人枯燥的生活,偶尔才在山村里吱吱嘎嘎唱一回。大众化,又并非家家必备。充裕一点的人家,会请石匠打个磨,不充裕的人家大可不必打,只需到要用磨的时候,拉下个脸皮说一声,平常里做人好一点,没有哪家不肯方圆的。
磨是蛮撩人的,尤其撩鼻涕虫。小村庄里,谁家都一年难得看到它转几回。要么是逢年节,要么是要办喜事,要么家里请了帮工做农活,需要改善一下生活,磨才被刷洗干净,大姑娘坐花轿般被人请出。它一出场,乐坏的通常是小屁孩,这时在堂屋里搅屎棍一样乱窜,蹦跳着唱:“磨麦,请客,做包恰(吃),恰(吃)不了,担起走,担到高婆屋门口,高婆不在屋,小狗咬了脚。”大人还在磨呢,他们就馋得不得了,好似香喷喷的粑已到了嘴,还拿着走亲戚。没想到没孝敬到外婆讨着好,反被狗咬着了,乐极生悲。家里有了客人,好不容易“托福”,却落得个解了嘴馋惹了脚痛。
平时,磨是个偷懒又乖张的哑巴,紧闭了嘴不吃不喝,屁都不放一个。你一年四季田里地里,屋里屋外忙得团团转都不见它踪影。磨磨豆腐,打打粉皮,做做粑,却没它不行,于是吱吱呀呀,就张开了嘴巴,却是边吃边吐,粗的进细的出。它只磨磨牙,咀嚼咀嚼,就粗精分离,白粉白米白粉汁沿牙缝漏下流出,落到磨架上的大笸箩上。
平素里,磨又似一个长睡不醒的人,任你雀跃嬉戏在周遭,它就是眼睛都不眨一下;无论太阳月亮在身边穿梭,它就是一副呆样子寂然地蹲在堂屋角落。
磨就是磨人。磨人大概是妇女发明的词。磨似乎天生是被家庭妇女使的,推磨虽不是重农活,可也够累人的。婆婆们端个凳子坐着,一手端盛着谷、玉米、小麦、荞麦、黄豆等料的筲箕,一手抓料,或是用勺端上浸泡得圆滚滚水灵灵的黄豆。时不时用手顺一顺磨眼边不肯粉碎的颗粒,推磨者则左弓右绷,前仰后合,像筛米一样推拉随着磨转出圆圈。身子不停地摆动,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圈,好像人跌进一个无底洞,永无出头之日地转,昏天黑地地转,怎么也数不清转了几多圈,每一天似乎都在原地踏步,日子永无起色。
小时候我一直记恨继奶奶的苛刻与偏心,从不跟她讲话,见了连头都不抬,腮帮子倒是鼓鼓的,暗暗磨牙。我恨她是有道理的,只是看在眼里不想说而已。不知何时起,这个高傲的小脚女人低下了头,主动来帮母亲着磨了,还时不时与她不喜欢的媳妇讲两句家常话,显出一家人的样子来。
我猜这磨转来转去,让矮圆规脚、走路不稳的女人领悟了,山不转水转呀,她总有日落西山时,总有腿脚不便时,总要落到打下手的状况。要不然,她还能平和地与媳妇在一起待那么长,一几个时辰?看着她落寞地着磨的神情,我的牙松了。我相信磨是可以磨平沟壑,消除仇恨的。
磨在特定时代有法的威严,在以磨治村中起到杀一儆百作用。封建族长整家规的时候,只要断喝一声:“给老子绑了,沉塘!”,愤怒的人们就一呼而上,力拔山兮,把一两百斤重的磨抬了去,绑起犯了事的人就地正法!不给人留任何退路与生路,让你改悔的机会都没有。倘有好奇者深入乡村,对那荒废的臭塘感兴趣,要起底一个村庄的历史,也许能挖出一两个石磨,里面肯定有冤魂的罢?俗话说的“豆腐磨出血来”,大概就是苦于纠缠的结果,不依不饶的礼教之下,总是会出几个牺牲品的。用磨作惩罚工具,铁定了海枯石烂永不得翻身。可见,磨是可以封住家族耻辱,封住历史,声张正义的。
某段时间,磨还是照妖镜,可帮助人识别“谁是我们的敌人,谁是我们的朋友。”邻村有个地主家,男人吓得带着儿子逃到台湾,女人跑不了,带着两个小孙子在家。当地革命群众居然把女人吊在梁上,脚上绑着个石磨,拷问敌特有何消息。如今这被吊的女人九十多岁了,还十分健朗清爽,数说过往,居然只有轻轻的叹惜,尔后仍感念屋场下人的情谊。
在水源与竹木丰盛的山村,会有大水磨。水沟边矗立着,有一人多高,五尺直径,靠的是水来冲,水不停地流,推动轴承转动,巨磨就自动转起来。这样的磨除了生活用途,还是生产工具,比如辗竹片,造火纸。它是一个时期的先进代表,解放了生产力。水磨的威力与神奇,够人膜拜的,于是乎,有的村干脆就叫水磨。机械化以来,磨基本上就消失了。即使谁家有一只磨,那也是落满灰尘,早就被什物埋压得不见天日了。巨磨早已退出历史舞台,孤寂地立在村旁变成了卫兵,成了路标,等待那些一年四季在外的人抚摸。
◇瓦
瓦,素朴的瓦,安静的瓦,远离世俗的瓦,随遇而安的瓦,是日见老迈垂暮了。但老了并不总是遭人嫌的。我对于瓦的感觉亦是,像明媚阳光下晒着太阳的百岁老人,他们慈眉善目活菩萨一般令人感到亲切。每回走过路过乡下屋场,我总忍不住停下来,好好看上村庄几眼,用眼睛和心灵说上两句话。
偶尔有幸去趟乡村,我第一眼瞧的是瓦屋,然后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一沟清水,一两棵百年古树,或者一两条水牛与荷犁男人。要是没有,心里就空落落到,真想一个人坐在田埂上,摊开素纸,画上心头的欠缺。乡村元素在心底发酵、酝酿与生发,唤起我最亲切、最美好、最心之所系、梦之所萦的乡情。重重叠叠,高高低低,弯还九转,鳞次栉比的瓦屋,是何等巧妙的美学构图,勾起多少温柔的情愫!乡村亲我懂我,正如瓦在山水间静谧成古朴之风。
瓦把一生都交给了人和房子,像三从四德的女子。房子是土巴墙的,它安贫;是金碧辉煌的宫廷,它安然;房子是怎样形状它就是个啥形状,或歪七斜八,或端庄雄伟,这些都改不了它的原色,改不了承天接地、遮风挡雨、营构温馨家室的本性。瓦是多么慈和啊,无论排列成人字形的屋脊,盘龙的屋垛,吉祥鸟的屋角,怎么着都不会有张牙舞爪的视觉。
瓦像整齐列装的士兵,肩并肩手挽手,互相支援配合,守卫一方安宁,没听到主人号令决不下阵,即便有挂彩碎裂的也不吭一声。那些在艰苦生活条件下,互相体贴关爱的兄弟姊妹,心心相印温温存存几十年的夫妇,勤勤恳恳操持家业的族人,何尝没受瓦的温润日久,得其精髓升华其品格?
瓦是大地使者,时刻承接上天眷顾。南方雨量充沛,尤其是春秋两季,最是雨打瓦屋如弄琴,催醒了每一株蓬勃的生命。瓦片上的雨声丝丝绵绵,梦一般带给人幻想,陶醉了一样铺开了新景象,花就凌寒开了,叶也就浓重起来被风薰染得色彩缤纷。
屋场里的静谧或偶尔高一声低一声的俚语,在瓦的庇护下,更加深了时光慢慢、日子常常长长的味道。每一条东流水与西流水,都会很好地配合老屋倾诉乡村的厚重。小时候常听大人说“屋檐滴水点点不移”,听不明白却总是痴痴地看石板上留下的滴水痕迹,想探究水为何这么不厌倦地做着毫无意义的事。中年后才领悟到瓦从容的倾诉里,有着亘古的人生寓意,只是这哲人般的举动鲜有人真正重视过。我们更多的时候脱离了瓦的影响,变成了泛流,变成漫涌的洪水,茫无目的地乱撞。
人要阅历过怎样的风霜,才能沉静下来,既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份阳光雨露,又不推卸该承担的磨炼与责任,安然在精神故乡里徜徉?倘若机缘准许,我愿守老于简朴山居,静静聆听瓦上水滴的声音,听它对清风明月、星空云霞、花草树木,乃至一只喜鹊与猫的絮语,忘了世外纷争。在县城住了几十年,每天看到高楼,看到粗硬的钢筋水泥结构,心也磨起了茧,不知不觉间常念瓦屋,哪怕它是埋在心底的伤疤,也要毫无羞涩地展示。
也许人之初的具象才是值得珍藏的,人生注定要有那些贫瘠,那些简陋与闭塞,才可丰富得足以令人追记。几片薄瓦,盖住白天的繁重与喧闹,想封住梦中惊醒的惶恐与惆怅。青涩的时光一分一秒在风吹瓦屋窗棂的呜咽中,慢慢镀色,形成自然而然的抵御。日子就这么翻过一页,却又不知下一页要如何去翻动地过着。碎与不碎,遮不遮风,挡不挡雨,谁也说不定,我们过的就是瓦一样纯粹、脆弱、安份、不变的日子,从来没想到会离开泥屋,离开大山,离开牛羊鸡犬耕织的田地。
老也抹不去过往留下的忧郁。忧伤的情绪如柴火焚烧过的烟,从来不往地下钻,它越爬越高,钻过瓦床,冲出屋顶,扭扭捏捏,恣恣扬扬地飞上天,弥漫在整个村庄里。天灾人祸的时候,这种氛围分外浓重。尤其是乌鸦,呱呱地叫着,谁都怕它落在自家屋顶上。可是,又有哪家能饶得过生离死别呢?
幸亏有瓦啊。农人活着上有片瓦就蛮不错了,死去了有瓦相伴也是种安慰。其实,老人大都有了瓦的性情,把死当成瓦脱胎于泥土,用另一种形式存在。一丝魂儿悠着,说去未去,又似已撒手人寰,就把人抬到木板上直挺挺躺着,很光明磊落义无反顾的样子,这种时候才配用三片瓦慎重其事地枕于脑后。农村里的忧事大都热闹着办,吹吹打打,唱唱叹叹,这才是一种完全,瓦全,是对将远逝者最贴切的慰藉。一个人在土地上生活了那么久,即将回归土地,泥瓦便是最好的祭奠,最好的通行证。倘若有一两件烧制品如水壶之类伴之,在那头也不寂寞孤单了。至今,我仍然痴想:那些去了天国的祖人,因为其珍惜名节、勤俭善良、无所索取、坚韧容忍、敬畏他人与自然,总会有一丝灵魂缠在老屋的上空,以便后人追思的。就像瓦,尽管在现代人生活中没多大用处了,但它仍然是一种传统,一份情结,对人的灵魂总会有清洗过滤的益处。我想,人该对抗某种遗忘,永远对瓦怀一份诚挚的念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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