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漾泉·亲情码头】父亲和土地
1
记忆的画页里，我一直都认为父亲扶犁的样子是最美的一幅。头顶高天，脚踏黄土，一米八的身体有些微躬，裸露的胳膊上暴凸的青筋是一种力的显示。而他头顶上的那顶旧草帽和汗水浸渍的布褂子，以及犁铧掀起的黄土，绘成一幅粗旷而壮美的立体画。
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，憨厚、淳朴。用汗水和心血种植着一季一季的玉米、谷子、红薯、高粱，种出了土地一季一季欢呼雀跃的丰收。他朴素的想法是用这些粗粮就可以养活他的一大家子。父亲甚至心安理得地认为，这会是他终老一生的唯一方式。
父亲每年祈盼的就是庄稼能茁壮成长。在他的眼里，地墙上开着的小花也是芬芳的吧，因为他脸上总是挂着笑，他也一定会觉得这是生命的魅力所在。
清晨，他走着去侍弄庄稼，路边的树枝上山雀兴高采烈地蹦来蹦去，喳喳地叫着，好似和他打招呼。小花也成片地开放，随风摇摆，十分喜人。父亲心情好，哼着歌，知足地笑着，我总在想他是不是听得懂这些花语、鸟语。
父亲除了希望自己的身体硬朗之外不奢求其他。而他这朴素的希望也是因为眷恋这生养他的土地，期盼多与土地亲近些，多几个春种秋收的季节轮回。
2
和所有的人一样，时光一天天地过，父亲也在一天天地老去。
现在回想起来，我竟然觉得，父亲其实也挺像一位豪情万丈的诗人吧，他用大地作笺，锄头为笔，抒写了一首首与玉米、高粱、谷子等等有关的、主题为丰收的壮美诗句。然后，在秋天到来的时候，堆起一垛垛金黄的玉米堆，一囤囤沁着谷香的黄谷堆。父亲的诗篇立体而丰满。
我小的时候，寒冷的冬日，父亲坐在火炉边取暖，手里自制的旱烟卷在他嘴边一吸，便泛出一点红光。他不紧不慢地翻看着炉膛里的红薯，我在边上着急地嚷嚷着：熟了！熟了！那飘散着的红薯香味让我忍不住咽下几口口水。父亲的生活方式决定了家里不可能有多少经济收入。他的财富除了那些庄稼之外，就是我们三个像庄稼一样长势良好的儿女了。
再后来，儿女们长出翅膀后先后飞出了这个家，剩下父亲还在这火炉边抽着自制的旱烟卷，炉四周依然会飘着烤红薯的香味，只是少了在炉边嚷嚷着要吃烤红薯的小姑娘了。
3
父亲爱这片土地，这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，他离不开土地。
记得土地承包那会儿，父亲能够清楚地记得每个沟沟坎坎的地哪块是几分，哪些是好地，哪些略次些。父亲扛着步弓，扯着皮尺，仔仔细细地丈量着，生怕少了哪个承包户的一分一厘。父亲时常说，土地是生命的源头，也是生命的归宿。父亲凝望土地的目光总是那般深情，渗入骨髓。
我其实很难设身处地地理解父亲对土地的这份感情。年轻的一代大部分人已经走出村庄，离开了土地。像我这样的人，早已分不清田里的苗与草。记得第一次去田里帮父亲间苗时，父亲望着被我拔掉的谷苗，心疼地摇着头说：这哪是干活的！我羞得低下了头，倒不是因为父亲略带责备的语气，而是羞愧于脚下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。
4
父亲的一生都没离开过土地。
其实，父亲并不是只会种地，他的字写得漂亮，算术相当好，特别是珠算，加减乘除都熟练得很。我的珠算乘除法就是父亲教会的。父亲当时利用间距行距和间作能够算出每亩地的产值。
父亲曾说，泥是和土有密切关系的，泥是柔软的，泥前面加上水，变成水泥，就变成一样坚硬的东西。泥土可以长庄稼。我说，水泥可以盖高楼，楼顶铺上土可以种花草。父亲意味深长地说：可以种庄稼吗？
我无言以对。楼顶确实是种不了庄稼的。倒是父亲一天天忙碌的田里，依旧是一片葱茏。父亲好像觉得种好自己的地是件任重道远的事情。
5
记得那是个很冷很冷的深秋，临近阴历十月初一，父亲领我来到家族的坟地，父亲指给我看正碹的葬。刚结婚时，父亲每每和我谈论死亡这个话题，我都会泣不成声。直到为人母后，我才能稍许平静地聆听父亲谈论死亡这话题。
站在父亲百年之后的地方，父亲告诉我，人最后都会归于尘土，入土为安。他想把自己也深埋于这片土地。父亲的一生与土地密不可分。
如今，父亲走了十年啦，夜深人静时，我会常常想起顶着日头劳作的父亲。田野的风吹着，父亲会稍稍抬头，好像风中飘着的就是谷物成熟的香味。在地头休息时，父亲会用草帽盖住头，随意躺倒，好似在自家炕头般舒坦。
这片葱茏的土地，生长着一季一季的谷物，也生长着一串串平淡的生活，却闪着灿灿的光茫。如今这片土地又被焕发了勃勃的生机。我的眼前虽然是冬季的田野，却仿佛看到了茫茫田野上升腾的蓬勃之气。这就是土地的精华。
父亲是最普通最平凡的农民，却让我心生敬佩。正因如此，我听得到土地里根须拔节的声音，以及土地容纳万物的无声歌唱。父亲也听得到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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