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
王汉喜
摆好笔纸，亮起台灯，书桌上搁置着奇石、古砚、菖蒲，然后，泡一杯绿茶、点燃香烟，让心入静。我营造的这个写作环境将开启涌泉文思。退休第一天，我效仿刚谢幕的老干部，蜗居书屋，去书写人生最精彩的华章，一连几天，稿纸上没有写一个字，大脑一片空白，回忆匆忙的一生，仿佛什么都没做，没有一件事情值得记录下来，哪怕是一朵小小的浪花、一圈扩散的涟漪，我搜肠刮肚地去寻觅人生各个阶段可以炫耀的往事，终归想不起来。我的人生就这样虚度了吗？一如苍白似雪的稿纸。
此时的心情一片灰暗，如同腾格尔的歌，情绪正高涨，瞬间又狠狠把你摔入谷底。大多数如我的普通人，经历的生命过程，无非是摸不透的人心，放不下的牵挂，吃不尽的酸甜苦辣，走不完的艰难险阻，一边拥有，一边失去，最后什么都没有。这张洁白的稿纸，用讥嘲的眼色望着我，我索性把它撕了，让那些如我一样思来想去的人去写他自己不凡的华章吧。换个姿势，换一种活法或许少些烦恼。顿悟，给自己又开了一扇门。
入夜，热情的年轻朋友们拥簇我到迪吧去潇洒，进场5分钟，震耳欲聋的摇滚、激情四射的少男少女、夸张的舞姿以及闪电般眩目的灯光，我顿时心悸、头昏、耳鸣，只好逃跑似地快步走了出来。
在这一瞬间，我着实感到，衰老已如期而至，至少是心老了，喧嚣和狂欢已与我格格不入，纵情奔放没了兴趣。倒退几年，到灯红酒绿、撼人心脾的酒吧往大里喝，我以为这就是生活质量，乐曲越劲爆，才能体现生命的张力。满一个甲子才几天，就厌倦了这种场合，再也消受不了激情燃烧的夜生活，更不敢看曲终人散的情景。我真的进入了人们常说的“有锅奎却没有牙了”的生命状态了吗？
对镜自顾，鬓发已经花白，脑顶越来越像“飞机场”，牙床有些松动，皱纹爬满了眼角，脸色如同岩石一样失去光泽。
胃口突然就变了，喜食清淡的家常菜，吃了半辈子的红烧肉想吃爱吃不敢吃。西乡人发明的熬菜，那是我多年的最爱，那一锅色彩斑斓、味道醇厚的土菜，汁香肉烂，最宜下饭，担心血糖升高不敢多吃，好长时间没有亲近它了，哦，别了，我的熬菜。胆子越来越小，不爱听谁病了走了的消息，甚至害怕打雷，惧怕雨夜。记性越来越差，经常丢手机、茶杯。同事间为蝇头小利的纷争，亲友间你长我短的肚皮官司，谁发了谁升了，谁升了又栽了的大道小道消息，听说了顶多淡淡一笑，不想去了解，不想知道个中事由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。
心就像一条风浪中漂泊的小船，找不到岸，无处寄托，绕树三匝，何枝可依？
天不亮就醒了，迫不急待去逛菜市，菜市真好，红的流丽，绿的滴翠，黄的泛金，带着泥土气息和田野芬芳的瓜果蔬菜，很自然就想起了童年。
我童年的乐园在西乡南河坝，那里的每一道河湾都有一个秘密，每一处洼地都有深刻的记忆，每一片林子都是浪漫天地，每一次冒险都有一个故事。想起来，我有点可怜我的孩子，我的童年是一幅油画，色彩充盈，光影交织，他的童年太单调，像水墨写意画，淡淡的就那么几笔。
入夜，寂寞孤独山一样压来，何以度过漫漫的长夜，便使劲去回忆唯有的一点点舒心的往事。
她爱笑，嘴角常挂着盈盈浅笑，白净的脸上，一对与生俱来的“酒窝”盛着清亮明净的泉水，泉水里有鱼吗？我若能变一条小鱼，卧在那清澈的水里该多好。读初中时，我经常爬在课桌上望着那个女同学痴痴地想。爱笑的女同学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，有一次晚间自习，我坐在她身后，她无意间甩动的长辫子从我眼前掠过，这一刻起，我感到夜风是那么温软，有一丝丝的雪花膏的香，天上的弯月变成了一只小船，我乘着小船去上学，人间的房舍、街市、树林都在我脚下，小船无声地划进教室，她看着我，依旧浅浅地笑，我让她也坐进小船，任两个人的小船随风漂泊……这是不是小说中描写的“暗恋”？我被自己这种心态吓了一跳，不过，“暗恋”的感觉真好。从此，我真的喜欢上她了，爱看她微笑时的样子、爱那对“酒窝”，爱那两条勾魂的长辫。其实，那个时候并不懂得爱，更不知道少年时最初萌动的对异性的爱，对今后的人生是多么重要。那时候，不敢表白，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内心的机密，夜深人静时，偷偷在枕头上写下那些青涩的句子：你的笑靥，是深蓝深蓝的湖，我就是晒在岸上的鱼，什么时候你才能涨一次潮，把我卷进你的水里。
两根及腰的长辫，是温柔而馨香的春雨，拂过眼前的那一瞬，春蚕悄悄地爬上了心席，从此，心中埋下了相思的种子……
那时，我正值少年风华正茂，心高气盛，爱站在楼顶上看远处的风景。心中藏了天大的秘密，也只有自己知道。在别后多年里，我所见的女子中，再也没遇到像她那样清纯的一眼能看到内心的女子了，现在想起来，她的笑是那样纯真自然，绝无粉饰，毫无世故可言，即使生气时眼里包着泪，嘴角也弯弯的，含着浅浅的笑。而我后来看到的某些女人的笑脸，总觉得有些邪，有点狐媚，有点不怀好意。
那时候，真的不懂，一旦与某些美好的东西擦肩而过，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
尽想好事亦心生悲凉。如何安置这颗浮躁不安的心，让其归于平静无非分之想，达到心宁神静、自然淡定的状态？
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！近日，读贾平凹新作《老生》，有一话很好：“年轻的时候，欢得像只野兔，为了觅食去跑，为了逃生去跑，不为觅食和逃生也去跑，不知疲倦。到了六十岁的时候身就沉了，爬山爬到一半，看见路边的石壁上写着‘歇着’，一屁股坐下就歇。”我想，这个“歇着”和佛说的“放下”是一回事吧！对多数人来说，要参透这两个字，大都到了暮年。
在如烟的往事中，读到这些词语心一下子就落地了，并有了亲近的意识，这应该是觉悟吧。
吻别昨夜的酒杯，不再迷醉瞬间一现的昙花，与飘忽的浮云打个告别的手势，开启内心深处的那坛老酒慢慢品尝吧，藏在内心的，才是最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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