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（六章）（杨万宁）
◎两次进城
父亲是大学生，学农，植保专业，可惜由于某种原因没能拿到毕业证。
父亲回到冀州农村，成为村里学历最高的农民。从第三生产队的试验田做起，让呼家道口的庄稼与众不同。后来，父亲变成了要拿钱买工分的公社农技员。
相邻公社的农技员老顾，家在南方，一个资本家的儿子，河北农大毕业生，与父亲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。
父亲说老顾是他的贵人。老顾后来做了县化肥厂厂长，招父亲第一次进城，成了一名研究肥料的合同制农民工。后来，老顾升任地区行署专员，自学成材的父亲“农转非”，农民变工人，在当时可是天大的殊荣。他说，这是沾了老顾的光。后来，老顾当了市委书记，老顾当了副省长，老顾进了北京。父亲说，这些都跟他无关了。
父亲淡泊名利，与世无争，只管埋头研究化肥的应用，是厂里唯一的高级农艺师。退休的时候，他很知足，满头白发换来一摞科技成果证书……
在县城工作半生，没有一间房子，父亲用自己的退休金申请了一套廉租房。他说，我这是二次进城。
父亲的话让我羞愧，让我脸红……
◎游动的蝌蚪
父亲总是一脸严肃，不苟言笑。年过五旬的我，很难想起父亲与我在一起时的笑容，以及亲近的举动。
上学时，我们习惯用文字交流，给父亲写一封信放在桌子上。放学回来，便有一封信静静地躺在我床头。
父亲的字写得很美，像河水里游动的小蝌蚪。尽管字里行间充满慈爱，面对面时，还是紧锁眉头。
那个夏天，我在家过夜，在父亲的床上睡着了。早晨醒来发现，父亲独自躺在堂屋的凉席上……习惯了疏远，亲近更难。我在纸上写下“爸爸，我爱你”，悄悄地走出家门，任止不住的泪水汩汩涌出。
母亲去世了，家里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老头，没有了母亲的喋喋不休，父亲变得沉默寡言。
父亲老了，耳朵也聋了，我们又开始了文字的交流。我问，他答。在纸上，我又看到了那些游动的小蝌蚪……
◎父亲节，晒麦子
去年父亲节，天气热得像着了火。我开着空调，把去年父亲节写的诗晒朋友圈。然后，开始炖排骨……
五十多年了，我从没给父亲买过父亲节礼物，也没说过一声节日快乐。今天，我想给父亲一个惊喜。
我给父亲打电话，问他身体怎么样？腿病是不是犯了？家里的猫肥了没有？邻村剧团的《红灯记》是否排完……东拉西扯，就是说不出那句问候的话。
电话那头始终没说话，只听见家门口槐树上的蝉不停地鸣叫，还有呼啦呼啦的声音，一声接一声。我闻到了汗腥味和麦香……
耳聋的父亲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：你没事吧，今天太阳毒，我晒麦子呢！
父亲节，我晒朋友圈，父亲晒麦子。父亲不懂微信，看不到我的诗。或许，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节日。
我的眼睛一热，欲言又止，改口说：我炖好了排骨，一会儿送回家，跟你晒麦子……
◎在母亲的最后时光里
那一年冬天，母亲卧病在床，一向不会照顾人的父亲，成了全职保姆，跑前跑后，喂饭喂药。72岁的父亲，偷偷骑单车，去15公里外的集市买母亲爱吃的香肠。摔倒了，回家也没敢说。
爱唠叨是母亲们的通病，就像父亲们大多会发脾气。现在只有母亲独自絮叨了，父亲不再与他争辩，也不再发脾气。母亲撒娇地说，这辈子尽是他数落我了，现在该我数落他了，他还不能还嘴……
在母亲的最后时光里，父亲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，温顺，谦卑，静静地听，憨憨地笑。
母亲最后一个生日，是父亲提议在镇上饭店过的，也是唯一一次。母亲从做完手术到去世，只有不到一年时间。
一个大学生与一个小学生，吵吵闹闹五十年，厮守了半个世纪，我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父亲说，这辈子欠她太多了，我还没伺候够……
◎任性骑车记
快要80岁的老父亲，经常骑电动三轮车回老家。35公里啊，就像串门。他很潇洒，儿女们却提心吊胆。
大约十年前，父亲就开始骑电动车了，两轮的。准确地说，应该叫电摩托，样子高大，骑上去很威武。那时，父亲就快七十岁了。
父亲骑车去田里劳作，去集市上买菜，去邻村走亲戚，甚至去30公里外的市里看望当年的小学同学。更多的时候，是去周边村参加京剧社的演出，或者广场舞。他的任务是录像，然后，自己刻录成光盘，免费送给大家……
那年冬天，冷得很早。父亲骑行35公里来县城，看望住院一周的母亲。看着风尘仆仆的父亲，母亲嗔怪道：我又死不了，瞎跑啥！没曾想，这竟然是吵吵闹闹五十年的老两口的最后诀别！
去年，已近八旬的父亲来县城居住，依旧骑着电动车东奔西跑。只不过，两轮的换成三轮的，活计照旧，工作地点也换成了老干部活动中心和休闲广场，还经常回农村老家。
80岁—35公里—三轮车。
父亲骑车很任性，动用各方力量劝说，依然我行我素。他不知道，儿女们都活在恐惧之中……
◎生命的轮回
头天晚上说的好好的，不骑电动车回家了。早上七点，给父亲打电话，他说已经到家了。
老人任性起来，比孩子还固执。虽不像孩子那么胆大，但你吓不住他，受吓的总是儿女。
小时候，父母常嘱咐孩子：慢点吃、慢点走、不着急、别烫着……父母老了之后，这些变成了我们提示老人的常用语。
也许，这就是生命的轮回形式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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